前几天天气预报：从西伯利亚刮来的一股寒流本周五即将到达我地。果不其然，今天气温骤降，坐在办公室里就感觉到有一股寒气，从脚底往上升，小腿冰凉的，我决定下班走回去，就算顺便锻炼一下身体。
打开家门，发现沙发上蹲着一双栩栩如生的“狮子狗”棉拖鞋。
“哎，哪来的棉拖鞋？妈，是你买的吗？”
婆婆从厨房里出来，说：“哪里是我买的，是一个叫韩什么花送来的。”
“韩什么花？”
“就是你以前经常给她旧衣服、旧家电那个。”
“哦，我知道了，韩兰花。”
“对！韩兰花！她说这是她自己做的，送一双给你焐脚。”
“自己做的？穿着肯定暖和！”
“她说冬天到了，她就做这个卖，可以卖五十块钱一双，我给钱她怎么也不要，说是你挽救了她。”
“真的呀？”我穿着棉拖，孩子般兴奋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。十年前的一段往事，霎那间又浮现在我的眼前……
“咚咚咚－－”
“请进！”
随着我的一声请进，计生站长带进来一名披头散发、衣衫褴缕、佝偻着腰、绷带吊着一只膀臂的女人。
“朱书记，这是小高村村民韩兰花，因结扎后遗症遗留问题……”
“哦，坐下慢慢说。”我示意站长坐下说话。
“韩兰花，今年四十二岁，十四年前因结扎感染导致术后伤口不愈合，后来经过两次手术才勉强愈合，但不能做重活了。为了解决这个问题，乡村两级政府从不同渠道多次解决其实际困难，比如：免除全家公差劳役义务工等，免除两个孩子的小学、初中学杂费，但她不满足，为此多次上访。2002年４月，县计生委、镇党委政府、计生站、小高村村委会联合会办，和她签订了一份协议，除了继续履行上述已尽的照顾外，还把她家列为低保户，每年由计生站补助她1000元医药费，但她不得再上访，否则有一次扣除50元，现在她又来闹了。”
站长简明扼要地介绍了一下情况，并拿出韩兰花2002年签订过的那份协议。
我仔细看完协议后，问耷拉着脑袋正在啜泣的韩兰花：“刚才站长的话你都听到了，他说的是不是事实？”
“是的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又来闹呢？”
“……因为，因为现在物价上涨，一年1000元的医药费不够用了，现在膀臂也跌折了……”
“1000元的医药费，不是对你所有药费的全部包揽，仅仅是补贴而已，你一定要搞清楚这个问题！至于其它的困难，自己尽量克服，不能完全依赖政府。从这份协议书看，政府已经做了应该做的。”
“朱书记，你才来，不知道我的情况，你看……”韩兰花哭泣着解开裤子，慢慢地向我移来。
“你去吧。”我支开了站长，认真地查看了一下她的结扎刀口：肚子上的疤痕像熟透后的柿子交错裂开，不免心里多了一份同情和怜悯。
“我也不能做农活，丈夫常年乙肝，他经常要和我离婚，上次他强迫我去拔秧苗，结果把膀臂跌断了。现在两个孩子书也不念了，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，多少次我都想寻死……”
“韩兰花，想开点，不能因为一点困难就想不开。你提出的问题我知道了，下周给你答复，你不要乱跑好吗？”我耐心地开导她。
韩兰花抹着眼泪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。
“你是怎么来的？”我关心地询问着走路都有气无力的她。
“人家用车子背我来的。”
“人家？是邻居还是你丈夫？在哪儿等你？远不远？要不要我送你去？”
“不不不……领导你工作忙，我就自己慢慢走。”
“那好吧，天不早了，你回去吧。”
“嗯。”韩兰花答应着，可是就是坐着不动。
“你还有什么事吗？你的事不是回答你下周答复吗？”
“不是，书记，是……”她面有难色。
“怎么了？”我从办公桌后面走了出来。
她指了指屁股底下的坐椅，说：“结扎后我经常大小便失禁，躺着睡着都要铺尿布，现在……现在又尿下来了……”
我一看，坐椅上确实有一滩湿印子。
“哦，没关系的，你回去吧，我来处理。”
我支走了韩兰花，刷干净了椅子，但却怎么也无法轻松起来。
同是妇女姐妹，不同的遭遇引起了我的恻隐之心。为了对韩兰花负责，第二天我骑着电瓶车到小高村去了解她的情况。因为从没到过她的家，所以我就询问了村路边稻田里正在拔草的一名妇女，“大姐，请问去韩兰花家怎么走？”
“哦，你是说‘老红军’家呀，喏，顺着防渗渠直走，然后右拐，西边第三家就是。”
“老红军？谁是老红军？我问的是韩兰花。”
“是韩兰花，我们都这样叫她。”胖大姐笑着说。
“老红军……韩兰花……”胖大姐的一句笑话引起了我的注意，我知道“老红军”的背后肯定有什么寓意，于是我就停下来和胖大姐攀谈起来。
“她怎么叫这个名字的呢？”
“说话管用呀，往政府要二百不敢给一百啊！”
“她说话这么管用？”
“几年前她因为结扎后身体不好，找乡里赔偿，从此公家就倒霉了，不给钱就闹，很后村里把她家所有公差劳役全免除了，两小孩念书学校也不要钱，现在又是低保户。”
“她怎么样闹呢？”
“哭啊，装疯卖傻啊，不是路不能走，就是站在那就尿下来……”
“尿下来？”我想起了韩兰花在我办公室坐椅上尿下来的事情。
“别人不能做的事她都能做出来，有一次在乡政府竟然当百十口人面把衣服全脱了，气得书记叫人把她抬撂了。”
“她为什么要这样做？”
“要钱啊！要一回钱比我们苦半年还多，不知道上面怎么如此怕她？”
“你是说政府不应该照顾她？”
“也不能这么说，我们认为她有点过份了，政府已经照顾了，就不能以此为借口什么事都找，好像老红军*包下来似的。上次和我们出去替人家栽秧苦钱，走秧埂上滑倒了，手腕扭了一下，现在就用白纱布缠起来以‘折了’为借口跑上跑下要钱，是不是有点缺德？”
“她还能栽秧苦钱？她不是腰也直不起来吗？”
“那是装的，你……你见过她？你是上级领导吧？你自己去看看吧，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哦，她会骂人的，我拔草了。”胖大姐突然警觉起来。
“你放心吧，大姐，谢谢你！”
我向大姐告别后，启动电瓶车向韩兰花家驶去。
突然，迎面而来的一个人让我紧急刹了车，只见一名中年妇女右手扶着车把，缠着绷带的左手正把点燃的香烟往嘴里送，边骑车边抽着烟。
我惊讶万分，这不是那个捂着肚子、佝偻着身子、行走困难、小便失禁的韩兰花吗？
韩兰花也发现了我，她呆了，扔掉了烟，下了车，“……朱书记……你……你到哪去？”
“我准备去你家看看你的，你这是要到哪里去？”
……
“身体好得这么快？竟然能骑自行车了？”
……
望着低头不语的韩兰花，我决定借机教育她一番，“告诉我，你为什么要装疯卖傻？这样做……”
“朱书记，我确实因为结扎后而身体不好。好多上访人都说，你不找政府是不问的。社会上流传‘大闹大解决，小闹小解决，不闹不解决’。我一个妇道人家，也不敢和政府硬闹，所以就装疯卖傻了……”
“韩兰花，关于结扎后遗症问题，今天就到此为止。政府继续履行协议，你也不要再提其它要求，如果在今后的生活中遇到新的问题，政府一定帮你解决，但前提是你必须做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！关于缠访闹访，按照信访条例规定，将要受到严格处罚，你知道不？”
“我没有缠访闹访，我确实是因为手术不成功导致身体不好的。当初他们如果认真消毒，也不会导致我伤口感染，我也不会受这么多年的罪……”说着她开始抹眼泪了。
“韩兰花，伤口愈合慢会有多种情况，不一定是消毒不严格感染导致的，有的就是自身身体状况所致。譬如，糖尿病、营养不良、恶性肿瘤等。你现在已经这样了，政府也在承担责任，尽量解决你的困难，所以你要知足，不能什么都要政府解决，对吧？即使想政府解决，也要走正常渠道，不能用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来要挟、逼迫政府。你看你昨天那个样子，连路都走不动了，现在呢，嘴里叼着烟，一只手骑车，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，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，谁说我都不会相信的。我们女人要自尊自重、自立自强，不能装疯卖傻，更不能靠出卖自尊去换一点可怜的钱！这样的钱用得也不安心不踏实，左邻右舍也瞧不起。你以前的行为就叫没有自尊，自尊是不可以像物品那样买卖的，是多少钱买不到的一种品格！”
望着似懂非懂的韩兰花，我想到提高公民素质的重要性，于是我心里萌生了组织镇干部一对一帮扶的计划，除了物质上的，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帮扶——扶志！
我的一对一帮扶对象就是韩兰花，我们像亲姐妹一样相处，家里不穿的过时的衣服、淘汰的电器，我会送给她；她家遇到什么红白事情，我会亲自到场……就这样，直到我三年后调走。
……
“妈，她有没有留下电话号码？”我为这么多年没有去看望她而感到内疚。
“没有。”
“那她有没有讲她家现在过得怎么样？”
“她说她家现在过得很好，女儿嫁人了，儿子考上了部队学校，感谢您对她的教育改变了这一切。”
“哦。”我想，明天应该去看看曾经被人认为没有自尊的这个女人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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